— 黎加 —

电车难题

黑剑死亡if线。

刘东逐渐习惯每星期一次的探视,也习惯了带着凯瑟琳爬洒满消毒水的四层楼梯。医院不是没有电梯,只是他不信任那个大铁壳子,封闭空间会让他有窒息感。每当他走进病房,都会看见他从床上转过头,笑着说:你好呀,刘东。

他们的相遇可以说是源于一些阴谋诡计,那个时候他还不清楚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孩会给他带来什么,就稀里糊涂地送他去了医院。男孩看起来倒是轻车熟路,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。

鬼使神差地,他扔掉了秦海放在凯瑟琳身上的追踪器,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,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男孩于他是个潘多拉宝盒。他只是不知道会带来希望还是灾难。

从医生写的病历上他知道了男孩的名字。

早在之前他就久闻其大名。技术高超却以毁坏别人车子为乐,毫无同理心和羞耻感的小恶魔,就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男孩吗?他一时间无法对应上。

医生检查完就出去了。隔壁床的病人哎呦哎呦地叫疼,然而没有人理他。

你怎么不说呢?

那很重要吗?他看着他,眼睛里的黑色沉淀下去。一瞬间刘东以为那底下藏着刀枪剑戟。

我喜欢它。刘东知道,他看的出来。

你知道为什么吗?

他轻声说,因为我很有可能活不到那天。

你要帮我吗?他这么说的时候刘东感觉被一颗蓄谋已久的子弹打中。

他选择小玲存了自己的私心,他们是老队友,有默契,而且他有挟制她的资本。更重要的,她是女生。

女孩的心总是软的,又听了黑剑的经历,泫然欲泣,但她还是拉着刘东到外面去,问他,你真的要这么做吗?

他知道他就要失去些什么了,虽然他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,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。他点点头,说是的。

女孩的手柔软冰凉,她握住他,说好,我陪你,我们还是朋友。

比赛结束后田义丰再次出国,刘东固定每个星期去看黑剑,有时小玲闲下来也会去。偶尔的几次还碰到孟高和越铭。跟黑剑瓜葛最深的孟高反而表现得很大度,越铭看到他却总是讪讪的。他知道,因为可以说,他们是抛弃了他两次,合该被记恨。但越铭是个好孩子。好孩子做不出恨人的行为。

他给了小玲一个体面的理由,体面到凌风凌云都不能说什么。然而越铭还是跑过来了。

他说的相当诚恳,刘东也承认里面的真心,但越铭终究不懂他们。好孩子只希望大家都和和睦睦,相安无事,他看不见自己不愿看见的东西。

刘东,我们不是朋友吗。

他几乎想说,可你们已经有了新朋友不是吗,留在原地的只有我。该怨恨的人是我才对。

他没有说,小玲替他说了。如此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,不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能解开的。此刻敌人反而成了最纯粹最简单的关系。只要做敌人就好。

他知道他要伤很多人的心了,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,就算是悬崖,他也心甘情愿往下跳。

他生平第一次坐了电梯。他盯着面板上的数字变化,努力不去想上升时的失重感,那让他有点想吐。

出来后他还是扶着墙歇了会儿,那种晕眩感才减轻一些。

他跟黑剑父亲在手术室前相遇。黑剑再次进了icu。男人面色憔悴,倒还认得他,我知道,你是我儿子的朋友,我在赛场上见过你。谢谢你。

刘东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点点头,抱着箱子坐下来。

凯瑟琳从箱子里伸出头,碰一碰他。

化疗的副作用巨大,一开始是呕吐,掉头发,后来他迅速地消瘦下去,脾气变得更加暴躁。

看着这样的黑剑,很难不觉得一切都是徒劳。

他想起八岁的时候,他跟父母去香港,在街上走失了,他漫无目的地乱走,没有人看他,没有人在意他。他像是被人群抛弃了。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车,他没想到避开,直直地望过去,已经能看到车窗玻璃的反光了,他头一次认真地审视这个庞然大物。死亡如此逼近他,像附在鼻子上的白粉。

而他终究没有死。有人推了他一把,他摔倒在马路牙子上,车擦着他的脚尖开过去。

他总是在想,或许在那个瞬间他就已经死了,留下来的只是孤魂野鬼。

他现在看着黑剑又冒出来这个想法,或许那天从赛场上下来后他就在苟延残喘,他们抢救下来的不过是躯壳。

如果从没有给他希望,他会不会走得更甘心点?

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坐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,几乎同时,他开始走马灯般的回忆一切。

认识黑剑后他成了医院的常客,他熟悉了医院的流程,知道该带着他挂什么号,找哪个医生。他不是很想了解这些东西,又不得不了解。那个医生每次来都会劝他接受治疗,黑剑也每次都会拒绝。像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。

他们的训练进行的磕磕绊绊,黑剑很不服管教,每每都让他头痛欲裂。小玲则从不惯着他,黑剑虽不服气,可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,只能恨恨地听从。

那个时候他很恶劣,但是也生机勃勃,像初生的小兽,只知争抢,不通人事。

一次训练完,小玲请他们吃冰沙,黑剑的表情很郑重,像在吃山珍海味。后来他告诉他们,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。

在他们训练后期,黑剑的病情恶化得很快,医生看见刘东也会打招呼:“又是你呀,上次那个女孩呢?哎不说了不说了。”

他的身上有很多陈年的疤痕,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。

刘东是活在水晶球里的孩子,被柔软的衣服和漂亮的玩具包围,自然没见过有人要野蛮地像杂草一样顶出一条路来才能活。

记忆越积越多,而他的大脑是个过于小的房间,时时有被格式化的危险。

他们居然经历了这么多……而满打满算,也不过才认识四个月而已。还包括他生病住院的那些日子。

人和人之间怎么会需要这么多东西来维系。

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段不应该存在的记忆,像编程中的乱码,他和黑剑,两个人在城市的废墟中跋涉。这可能吗,他们真的能得到医院的许可吗?那个时候黑剑已经病得很重了,眼球被血丝占满,红得发黑,他真的还有力气走那么远的路吗?

齐膝高的野草几乎要将他们淹没。黑剑应该在手术室,在病房,在哪里都比在这里合情且合理,可是事情就这样突兀且不合情理地发生了。

他们走了很远,门洞大开的楼房仿佛是从亘古就站在那里,而且还将继续站下去。终于,黑剑说他累了,他们席地而坐,草丛里的蚂蚱被惊飞。黑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,他说你真好,我喜欢你。

他想起来了,这段话确实发生过,但不是在铁路边,不是在他病重的时候。是在更早之前,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,黑剑来他家,秦海因为不愿意见黑剑而提早出门了。凯瑟琳警惕地望着他。

你这乌龟怎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?

还不是因为你绑架她。

那对不起喽。他敲敲玻璃罩,凯瑟琳立马缩回头。过一会儿,感觉没危险了才又伸长脖子探出水面。

你干嘛养乌龟呀,老气横秋的。

他从未对人说过,他养乌龟,因为它们的寿命很长,可以陪他很久很久。可是没有人能陪他很久很久。

越铭小玲离开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去结交新朋友,不是不能,而是不想。

为什么选择我?

因为我们是同类人,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。而且你不会拒绝我的。他说得如此笃定,仿佛这是世上唯一的真理。

很久以后他明白,一头孤狼总能找到另一头孤狼。它们闻得出彼此身上相同的气味。

两个人建立关系就意味着认识,意味着熟稔,意味着随之而来的聚散离合。他早早地看破人与人的本质,却不能阻止自己踏入同一条河流。毕竟一个人,实在太孤独了。

他握住他的手,朗声说,我们会成为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。

他的记忆一阵颤抖。

手术室的指示灯终于亮了,男人想要握住扶手站起来,然而手抖得像得了疟疾。

他在那一刻仿佛听见来自亘古荒野的风,呼啸而来,将他穿透。

十八岁时他再次回到这座城市。过去望不到头的街道也被他三两步走完。俱乐部还在开,小玲爸爸多了几条抬头纹,笑容还是一如既往。他拉着他讲这几年的变化,小玲跟着妈妈去了巴黎,凌风凌云曾经从海南来看过他,俱乐部又来了多少新人,他们的光辉事迹还在电子屏上滚动播放……暖气开得太足了,他有点缺氧……世上的人怎么这么多。

他混在小孩子中间已经太大了。于是他走出去。

他唯一一次跟人谈起黑剑,他说他十四岁时认识了一个男孩,然后,他死了。

大家哄地一声笑了,你这是在讲什么烂笑话哦,他也笑了,说是啊。但他没有说谎,每一个字都确凿如斧劈。

那个清晨,有哭声响起。不是他,他没有哭,他被一个坚硬的壳子包裹起来,帮他抵御外界的伤害,一切悲伤都离他很远很远。他抱着凯瑟琳站了一会儿,就回家了。

只过了一个月,悲伤就变成茶几上干涸的水渍。他们去看过的大楼,都在半年后被拆掉了。白天,他跟别人一样上学,回家,写作业,日复一日,堆叠的习题本逐渐超过他的身高。

到了晚上,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照镜子,感觉自己是从往事中爬出来的恶鬼。

他渐渐地不喜欢夜晚,在黑暗中,他听见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在喀拉喀拉响,像一个坏掉的机械玩偶。

是什么时候坏掉的呢,他不记得了。人长大的标志之一或许就是开始遗忘。课堂上老师在念《送东阳马生序》,负箧曳屣,行深山巨谷中,穷冬烈风,大雪深数尺……好冷啊,那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冷的一个冬天,雪都融化成脏兮兮的泥水,走不了几步鞋底就被浸透,手指冻得木木的,没有了知觉,他为什么在那里,他在那里做什么呢,这么冷的天……他想起来了,他是来参加葬礼的,于是他看到了,那个男人走在前面,捧着厚重的骨灰盒,正准备下葬。

他醒了,在自己的床上。月光空荡荡地照着床脚。

他甚至没有活到那一年的冬天。

他们常去的练习场被一把生锈的大锁锁住了门,进不去,他就站在外面朝里望。当初用砖头和废弃轮胎垒的赛道还保留着,岁月没有从它们身上带走分毫,他们却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。

在高中,大家流行起了谈恋爱。这像什么传染病毒,沾上的人无一幸免。不是没人给他送过情书,只是都石沉大海。也不是没人当众表白,只是箭头都像撞上了防弹玻璃。他从人群中走过,像海中的礁石。那身盔甲保护着他,隔绝伤害也隔开善意,他是寓言故事中的农夫,被蛇咬了一次于是从此害怕所有的绳子。

有时他会做梦,梦里他才十四岁,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什么东西都没有,像是他原本可以拥有的无知无觉的幸福人生。

然而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,他无法回到十四岁,告诫自己,不要接受那个邀请,不要去见他,那是潘多拉,是魔鬼,是毁掉你余生的凶手。

冬天的天空永远混混沌沌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墓园很冷清,远远地,他望见一个男人在扫墓。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拜访对象是一样的。

男人佝偻着背,明明不过四十,可是已经有了零星的白发。

男人迟钝地望着他,好一会儿才想起来。

他说我认得你,你是我儿子的朋友。他点点头,依旧没有话讲。

墓碑上的黑剑还是十四岁的容颜。

刘东拉下围巾,呼出的雾气喷在冰冷的石碑上。他伸出手轻轻抚摸。

他没有见过比他更恶劣的人,他是恶棍,小偷,骗子,他摔碎别人最珍贵的东西再踏上一万只脚。没有比他更十恶不赦的人。可是他们第一次遇见,恶魔伪装成发着高烧的小孩。

他温度高得吓人,仿佛连骨头都烧得通红,他感觉自己抱着的是一盆炭。等着救护车来的时候,本该饱受折磨的病人却在安慰他。他说你别怕,这种事我经历过很多,我不会有事的,很多人骂我祸害遗千年,我也这么觉得,所以我不会死的,而且我还有事要做。我想做的事,还没有做不成的。他的脸通红,眼睛却亮得吓人,比他见过的任何宝石都要亮。

有些相遇是轻轨事故,擦身而过就是粉身碎骨。

他想他确实是个混蛋,他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乱,留他收拾满地碎片,可是怎么拼都再拼不回原来的样子。罪魁祸首却早早地肇事逃逸,他甚至不能向他索赔一分。

他在十四岁的时候经历别人用一生经历的生老病死,是幸还是不幸呢,世上最好的逻辑学家都解不出来。

他从阁楼里翻出自己的日记本。初中老师要他们记日记,他总是交一本,留下另一本。留下的那本此刻就在他的手上。他翻开来,里面记的都是些小事,他们去了什么地方,吃了什么东西,黑剑又惹小玲生气了,黑剑答应道歉,黑剑又住院了,黑剑喜欢吃甜品。每一个名字都力透纸背。

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承认,潘多拉带来的不止有灾难。

八岁时的那辆电车在多年后姗姗来迟。爱他,会死,不爱他,还是会死。无论如何,总要死一次。

保护他的外壳第一次出现了裂缝。他伸出手,按在上面。一触即溃。

他的无期徒刑终于被赦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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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08-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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